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夜記夢
蘇軾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這是一首悼亡詞。作者結合自己十年來政治生涯中的不幸遭遇和無限感慨,形像地反映出對亡妻永難忘懷的真摯情感和深沉的憶念。
作者寫此詞時正在密州(今山東諸城)任知州,他的妻子王弗在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死於開封。到此時(熙寧八年)為止,前後已整整十年之久了。此詞情節,有起有伏;用筆,有進有退,感情,有悲有喜;極盡曲折變化之能事。再一特點是語言爽快,純係白描。由於這是一首抒寫真情實感的詞作,語言也極其樸素自然,真情實境.明白如話,毫無雕琢的痕跡。這樣質樸的語言又與不同的句式(三、四、五、七言)的交錯使用相結合,使這首詞既俊爽而又音響淒厲,恰當地表現出作者心潮激盪、勃鬱不平的思想感情。具有一種古詩和律詩所難以產生的內在的節奏感和扣人心弦的藝術魅力。
唐五代及北宋描寫婦女的詞篇,多數境界狹窄,詞語塵下。蘇軾此詞境界開闊,感情純真,品格高尚,讀來使人耳目一新。用詞來悼亡,是蘇軾首創。本篇完全可以同潘岳的《悼亡詩》,元稹的《遣悲懷》以及南宋吳文英的《鶯啼序》前後輝映,相互媲美。
釵頭鳳
陸游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閒池閣。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陸游初娶唐氏,夫婦風情甚美。然兒媳不合婆婆的心意,老人家活活拆散了這一姻緣。幾年後的一個春日,陸游在家鄉城南禹跡寺這次的沈園邂逅已經別嫁的前妻,她仍遣人送酒肴致意,使陸游惆悵莫名,即成此詞,揮筆題寫於園壁。
浪淘沙
李煜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此詞上片用倒敘手法,簾外雨,五更寒,是夢後事;忘卻身份,一晌貪歡,是夢中事。潺潺春雨和陣陣春寒,驚醒殘夢,使抒情主人公回到了真實人生的淒涼景況中來。夢中夢後,實際上是今昔之比。李煜《菩薩蠻》詞有句:“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所寫情事與此差同。但《菩薩蠻》寫得直率,此詞則婉轉曲折。詞中的自然環境和身心感受,更多像徵性,也更有典型性。李煜詞的抒情特色,就是善於從生活實感出發,抒寫自已人生經歷中的真切感受,自然明淨,含蓄深沉。這對抒情詩來說,原是不假外求的最為本色的東西。因此他的詞無論傷春傷別,還是心懷故國,都寫得哀感動人。
望江南
溫庭筠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
腸斷白萍洲。
“梳洗”在晨,“斜暉”臨暮,她自始至終倚樓遠眺,可眼前過盡的千帆都不是所盼之舟,希望、失望乃至絕望,怎不令人柔腸寸斷、哀惋悱惻?“脈脈”、“悠悠”狀景切情,尤有神韻。
聲聲慢
李清照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
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
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這首詞層次清晰,語意含蓄,言有盡而意無窮。怎一個愁字了得。
攤破浣溪沙
李璟
菡萏香銷翠葉殘, 西風愁起綠波間。
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
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
那銷歇的馨香、摧敗的殘葉,那綠池的西風愁波、美人憔悴自傷,經此氣息的熏染,遂相綰而上臻於淒美絕倫之境界--一聲"不堪看"的輕嘆,竟化作群芳蕪穢、美人遲暮的千古同嘆。過片字句更精美至絕,意象更淒迷朦朧。此首與上首一詠春恨、一詠秋怨,而格調亦一清空,一沉鬱。才人才情,真無限量,宜後之才人如蘇東坡、王國維輩,折服推賞無已。
蝶戀花
晏殊
檻菊愁煙蘭泣露。
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
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
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欲寄彩箋無尺素,山長水遠知何處。
庭園中,秋菊蒙著淡淡的煙靄,似在脈脈含愁。香蘭沾著晶瑩的露珠,似在輕輕啜泣。蘭、菊皆著愁之色彩,則主人公是愁中觀物,不言而喻。室內羅幕不禦輕寒,雙燕早已飛去,則主人公單寒落寞,可以體會。偏是那明月不解離人正苦,徹夜到曉把清輝投進朱戶,惹得主人公徹夜失眠,離愁別恨更加深重。上片用比興之笑,層層寫出主人公用情之忠實深厚。下片另拓詞境。主人公登樓望遠,但見西風過後,碧樹凋零,這情景正像喻愛情橫遭摧殘。主人公心中的無限悲涼,遍布於天地之間。他把無盡的情思怨慕,寫進了彩箋尺素,欲寄與離散遠方的佳人,可是望盡天涯,山長水闊,卻不知佳人何處!主人公之希冀求索,亦伸延於天地這間矣。
風入松
吳文英
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
樓前綠暗分攜路, 一絲柳,一寸柔情。
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鶯。
西園日日掃林亭,依舊賞新晴。
黃蜂頻撲鞦韆索, 有當時纖手香凝。
惆悵雙鴛不到,幽階一夜苔生。
此詞上片情景兩融,所造形象意境有獨到之處。首二句是傷春,三、四句即寫到傷別,五、六句則是傷春與傷別交織交融,形象豐滿,意蘊深厚。下片寫清明已過,風雨已止,天氣放晴了,但思念已別的情人,何嘗忘懷?雖不忍去遊故地而又不忍不去,尤見其情感濃深。
滿庭芳
秦觀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聲斷譙門。
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
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
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消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
漫贏得青樓,薄倖名存。
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元豐二年,暮冬。會稽山上,微雲輕抹;越州城外,衰草連天。城門樓上的號角聲,時斷時續。在北歸的客船上,秦少游正與一位歌妓舉杯話別。數月前,蓬萊閣內一見鍾情的往事,此刻已化作縷縷煙雲。眼前是夕陽西下,萬點寒鴉點綴著天空,一彎流水圍繞著孤村。客心淒楚,更難捨惺惺相惜的知音。此情此景,令人銷魂。萬種離情,這會兒都付與贈別的香囊,輕分的羅帶。半生來,功名不就,空贏得薄情郎的惡名。此一去,何時重逢?禁不住淚沾城不見,燈火黃昏。
破陣子
李煜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
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
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
垂淚對宮娥。
以階下囚的身份對亡國往事作痛定思痛之想,自然不勝感慨系之。上片回顧事國時的繁華逸樂;那四十年來的家國基業;三千里地的遼闊疆域,竟都沉浸在一片享樂安逸之中。“幾曾識干戈”既是其不知珍惜的結果,同時也是淪為臣虜的原因。下片記敘離別故國時哭辭宗廟的情景,寫來尤為沈痛慘怛。其事雖見載於《東坡志林》但出自後主之手,更覺淒慘苦澀,不失為一個喪國之君內心的痛苦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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