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增速放緩,昂貴的養老服務正在成為社會中堅為自己步入晚年的父母擔憂的焦點。
浙江紹興的退休居民聚在老街打撲克
記者/劉暢實習記者/王雯清
晚年養老,焦慮下的盲點
李潔這個月又買了份保險,心裡踏實了些。這份給丈夫買的消費險,保費不到300元,卻可以擔保一年內上百萬元的大病風險。她在一家保險公司工作,同行間的微信群裡經常推薦類似的保險產品。剛過不惑之年,她對父母、自己和丈夫的健康和養老問題越來越上心。半年以來,她感覺自己有些“瘋狂”,見到群裡有合適的就買。在她心裡,養老問題集中在大病的風險上。
“現在買保險,首先得看有沒有資格。之前我想給自己買份類似的保險,卻發現因為前些年體檢時,一個腫瘤標記物的指標偏高,沒辦法投保。”李潔和丈夫都是家裡的頂樑柱,誰也不敢沒有擔保做後盾。他們夫妻二人來北京打拼近20年,搏出一份典型的白領家庭生活。丈夫做葡萄酒培訓,她在保險公司爬到中層,二人每月四五萬元的收入,從不炒股,攢下兩套房產,膝下有一剛上小學的女兒。李潔是獨生女,父母不滿65歲,退休後來北京與他們同住,幫忙帶孩子。“之前為了學區房,我們賣掉郊區160平方米的房子,換到城裡60多平方米的房子裡。如今算上房貸,每月的花銷有2萬多塊。”
餘下的錢,李潔要在孩子升學、自己和丈夫的意外保障、父母的晚年保障間做平衡。她希望孩子未來可以出國留學,每年兌些外匯。而子女的長遠規劃之後,她的父母已過了投終身重疾險的年紀,對自己又有些吝嗇。“我們這個年齡如果買連年繳費的保險,每年也要交1.5萬元左右。拿出一個人一個月工資為自己投保,我們有些捨不得。於是,我發現消費險特別合適,大病、醫療的險種都有,雖然交了保費,如果沒出事也不會返還,但一頓飯的錢不疼不癢,有些幾千塊錢的,還能給父母上。”
但目前看起來划算的規劃,恐怕禁不起時間的考驗。
李潔父親前些天看到賣2000多塊錢一組菜刀的電視廣告,脫口而出“真便宜”的評價,令她感到震驚,“上千元對於小城市裡生活大半輩子的父親來說,本該是筆巨款,可見物價增長的程度”。在公司裡,她見到業績的艱辛,自己雖無失業之虞,但也斷了日後裸辭、跳槽的念想。用房子變現的想法也隨著房價趨平,而匯率走低變得不合時宜。李潔的購買力和資產的價值在無形中下降,她越來越頻繁地用消費險保護自己的家人,而多年後父母及自己晚年的日常養老問題,卻是她難以企及的盲點。
如今60多歲的人雖已退休,但不論在自己,還是家人眼中,都還算不上步入老年。李潔的父母雖沒有異地就醫,每年體檢、開藥都回老家,不過老兩口當前身體硬朗,退休金每月加在一起有8000元,足夠自理。而李潔來難以想像自己三四十年後動不了的情形,她對養老院沒有概念,提起自己的養老,她想到的是和朋友假期住的民宿,希望年老後朋友們住在一起,互助養老。但待李潔的女兒長大,老人日常行動不便,李潔難以接受將父母送去養老院。可是,她那時將面臨的局面是,父母已是耄耋之年,自己也臨近退休,子女仍在上學或剛步入社會。而當她自己到70歲時,正值中國老齡化的頂峰。她和她父母的晚年由他人照料,似乎無法避免。
當下相對體面的養老院的價格,已讓李潔吃驚,她父母的退休金在全國屬於一般水平,卻加在一起都難以支付中檔養老院裡一張床的費用。夫妻兩人單獨住在一起,屋中有地方放張書桌寫寫字,洗漱有私密的空間,每頓可以吃上可口的飯菜,房間外可以遛彎、曬太陽,平時有老年歌舞、書畫比賽、展覽等娛樂活動,無法自理有人照料,遇到突發情況可以急救,就近送醫。這樣的需求屬於中等養老院的水平。目前北京類似的養老院有六七十家,不算護理費,平均價格每人在1萬元以上。即使未來不考慮自己的生活,李潔父母的養老問題將與女兒的教育相衝突。
若退而求其次,只追求基本的生存需求,老人的退休金將就夠用,但難有盈餘,且很難有空位住上合適的養老機構。不計護理費,養老機構每個月三五千元一個床位,三個人一個房間,每頓飯管飽,平日也有娛樂活動,身體不便有人看護,需要急救時也能搶救、送診。類似養老院以公辦民營為主,集中在小區裡,吸收周邊失能失智的老人,常年處於艱難維持價格平穩,而床位滿員、需要排隊的狀態。據相關數據預測,十幾年後,北京已進入重度老齡化社會,僅戶籍人口中的老年人便將占到總戶籍人口的30%。
李潔父母到時能否會在北京養老,成為李潔心中巨大的疑問,而這也將決定她未來是否仍會選擇在北京工作、生活。“我在想,如果把北京的房產賣掉,攢出給女兒出國的錢,我也不做這行了,回到老家的省會盤些店鋪,雖然生活質量會下降,但能陪父母,生活成本也不會這麼高。”
2017年,陸家嘴集團打造高端養老項目開業,葉先生是首位簽約入住者
養老院的價格困局
距李潔的工作地點僅一公里之遙,東直門養老照料中心坐落在鬧市邊的小區內,住著37位老人,平均年齡82歲。當李潔趁著工作的間隙,在咖啡館里為我講述對自家未來的焦慮時,養老服務中心的老人們正相互監督著吃下盤中剩下的米飯。如今已經住在養老院中的老人,不論收入高低,均在承擔高漲的物價、市場中房租和物業費的價格波動,以及由此導致人工成本提高,所帶來的養老院價格高,且仍會不斷上漲的風險。
物價的漲幅衝擊著低收入人群在養老院的生活質量。“此前我們每月餐費是600元,去年一下漲了300元,但現在的菜價漲得那麼厲害,老人退休金就那麼多,我們不敢漲價了,可是飯絕不能浪費。”養老照料中心的工作人員杜靜帶我在中心裡轉,其中有17個房間,裡面不是兩人間便是三人間,有的床位之間用簾子隔開。雖然局促,但房間整潔乾淨,每天工作人員會為老人換洗衣服、泡腳。她告訴我,他們每個床位每月要2800元,服務對像是周邊每月三四千元退休金的老人,這些老人的子女多已退休,且子女的經濟條件也一般。“飯錢就這麼多,我們和老人們商量著做,隔段時間能吃頓茴香餡餃子,但肯定保證不了頓頓都吃。”
在30公里外,海淀區西山腳下的“和熹會”養老公寓裡,王菊夫婦沒有物價之憂。她今年84歲,她的丈夫已有90歲。他們夫婦作為離退休的大學教授,每人一個月的退休金過萬,是“和熹會”里高齡、高知、高職的“三高人群”的典型。這些在北京屬於中等收入的老人能過上相對寬鬆、舒適的養老院生活,卻實屬幸運,他們的收入水平並不“安全”。
同檔養老院面臨的房租、物業帶來的成本問題,被“和熹會”屏蔽掉了。我見到王菊夫婦時,王奶奶正推著老伴的輪椅曬太陽回來,她思維敏捷,只是走路時背有些駝,她的丈夫則一直閉著眼睛沉睡。她告訴我,她的兒子定居國外,老兩口是空巢老人,丈夫老得走不動,只在養老院舉辦的舞會時,熱鬧的音樂下,會睜開眼和大家互動。“我現在一天的時間都用來照顧他了,能推他出來走,我就自己做,但把他在床和輪椅之間搬,我實在搬不動,需要護理人員幫忙。”
這樣的養老生活在其他的養老院每人每月至少需要1.3萬元以上,但這裡卻平均不到8000元,老人們完全支付得起,即使老兩口隨著年齡增長,進一步失去自理能力,“和熹會”的價目表上顯示,非自理的老人每月的綜合服務費最多需要3800元,他們也尚可應付。“和熹會”院長郭延洲向我介紹,他們的養老院由某地產公司的酒店改造,本身成本就低些;加之由該地產公司自己開發,房租和物業都會減免一些;在此基礎上,他們的價格並未完全隨市場波動,使得他們能夠為老人提供比同檔低四五千元的服務。“花銷最大的住戶,如今每月每人在1.6萬元左右。考慮到老人的房產,一旦老人把房子出租,每月可以支配的養老金還能增加一大塊。”
但“和熹會”只有200餘個床位,更多的老人需要承受市場浮動的壓力。“其他地產商有些是租房辦的養老機構,房租、物業的市場價格都要折算到老人每月入住的費用裡。有的養老院今年一年漲了四次價,每月每人兩萬元,即使像這些高知的老人也很難承受,入住的人很少。”
即便是“微利模式”,從整體的經濟鏈環上來看,高漲的房租,飛揚的物價,也從另一個方向,潛在地吞噬著老人們的退休金。服務人員的人工成本也在增加。在養老院一方,現有價格下,收支的天平越來越難以平衡。郭延洲說:“近些日子因為房租上漲,員工生活成本上升,而我們要顧及老人的承受能力,養老服務業工資水平也有限,有些很優秀的員工都離開了。”
其中,專業護理人員的影響最甚。機構養老之外,居家養老與社區養老的結合是政府首推的選擇,類似於日本幾乎遍布各街道的托老所,面向人群最多,前景最廣闊。像王菊丈夫等無法自理的老人,可以到類似的驛站接受專業護理。但在當前的形勢下,目前開辦的服務中心也面臨成本上升的局面,老人即使選擇居家養老,護理的成本正潛在地上漲。石景山的樂齡是最早建立的類似機構之一,失能的老人可以在驛站里短住,每月最多一人4500元。但據樂齡創始人王艷蕊向本刊介紹,“一名剛入職的護理員,我們管吃管住,為他繳納社保後,他的工資最少有3800元。而從最近來看,到年底時,人力成本起碼要上漲10%。”
“越早配置越划算”
“每當經濟不好,養老產業都會受青睞。”郭延洲今年不到40歲,他選擇進入養老行業,正是發現直到自己退休,中國一直會處在老齡化社會高速發展的時期,不但事業可以做一輩子,還能解決自己和家人的養老問題。而行業外的青壯年,似乎也仍有辦法未雨綢繆。
與郭延洲年齡相仿的朱明資產較多,面對未來的養老風險,他的策略是優化資產的配置,盡量保值。他工作後投身房地產業,搭上房地產飛速發展的快車。身在山東濟南,他在不到20年的時間裡,通過騰挪、轉賣房產,把大學畢業之初,與父母相依為命的39平方米的小房子,逐步變為兩套為子女準備的房產,一套自己與妻子在市中心的大房子,以及郊區的別墅,他的資產也隨之過了千萬元。“我從不炒股,也不為自己加槓桿,只是每年固定存一些外彙和黃金。兩三年前,我開始把郊區的小房子逐步換成市中心稀缺地段的大戶型,抵禦未來房產稅的衝擊。除此之外,便是加大投入子女的教育,起碼讓他們以後能自食其力,不會連累我。”
朱明在濟南已經衣食無憂,而在北京,他尚算不上除房產外,有600萬元以上淨資產收入的高淨值人群。富豪們面對養老問題,尚有更多的選擇。他們除了可以移民,也可以選擇入住國內由保險公司承辦的高級養老社區,那裡根據老人的身體狀況有不同的區域,能夠自理的老人可以住在不同戶型裡,享受多樣的服務,無法自理的老人能夠獲得護士24小時值守的專業護理。類似的高端養老服務供不應求,高淨值人群通常會購買上百萬元的年金保險後,獲得入住優先權,待未來入住時,再根據彼時的價格交租金。
資產並非特別雄厚的朱明卻始終對商業養老保險能夠維持退休後生活水平的說法心生疑竇,“那些先期投保,到退休年齡後再返回年金的保險,如何抵禦貨幣貶值?”
但在保險從業者看來,無論對富豪還是普通大眾,商業養老保險都是抵御風險的可靠手段。“在國外,比較流行的商業養老保險是臨退休前,一次性交給保險公司一筆錢,客戶可以定期領取養老年金,直至身故。這種類型的保險在國內也越來越多。”宜信博誠保險銷售服務(北京)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尹海向本刊介紹。“現在的商業養老保險基本都有一個萬能賬戶,保險公司支付的年金,客戶可以將其存在萬能賬戶裡,它每年復利滾動,幫助客戶保值、增值,並能一定程度抵消貨幣貶值的影響。就普通大眾而言,退休後獲得的保險年金,可以作為國家和企業發放的退休金的補充”,宜信博誠產品負責人楊綺霞稱。
但若每年投保20萬元,連續投保5年,60歲後能夠每年獲得12萬元的年金,對像李潔這樣40歲的中層白領仍有困難。尹海也坦言,除了延長投保時間、減少投保額度外,其實對於現在的中年人,雖然他們在為上一輩因“現收現付”製而未繳納過退休金的人支付養老金,又趕上人口老齡化,下一輩可能因勞動力水平不足擔負不起所需的退休金,待他們退休時,養老金可能會縮水,但他們也享受到了改革政策的紅利,很多都有充足的房產儲備,可以作為未來養老的支撐。
如今方興未艾的“以房養老”,是其中較為特殊的一種方式。房屋所有人把自己的房子抵押給保險公司後,每月從保險公司領一筆養老金,待所有人去世後,保險公司再處置房子,並扣除養老保險相關費用。幸福人壽是當前國內唯一一家實質開展此項目的保險公司,該公司負責此業務的副高級經理陳磊向本刊介紹,他們優先面對的對像是當下的孤寡失獨老人、低收入家庭,以及高齡老年群體,解他們的燃眉之急。“現在北京承保的家庭有30多戶,平均每個人每月可以拿到8000塊錢。”陳磊說,“他們可用這些錢滿足日常的養老需求,同時房子也還在他們手上,他們不能抵押和買賣,但仍可自住,甚至出租。老人過世後,子女還可以替老人償還養老保險相關費用,優先把房子贖回來。”
陳磊見到客戶裡有不少中年人主動帶父母來辦,他們自己有房住,又無力改善父母的生活,對父母的房子沒有企圖,希望用房子盡孝。陳磊認為,雖然“以房養老”的模式在美國發展了30多年,也仍佔少數,但隨著中國社會觀念的演變,這種模式也能佔據一席之地。
不過,尹海提醒道,如今很多大城市35歲以下的年輕人可能已無力自己購置房產,待他們晚年時,恐怕做不到以房養老。這些人更需要早作打算,逐步配置資產,購買養老保險。應對養老風險,是一場以40年為尺度的接力。
(李潔、王菊、朱明為化名,感謝王福民、毛先生、李璐齡、王明婷、徐文娟、楊旻暉對本文的大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