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不是我的親小妹。她是繼父的女兒,母親帶我改嫁到許家的時候,小妹就在了。她比我小十天,我記得自己很緊張,一直牽著母親的手,那年我九歲,小妹倚在門上甜蜜地叫我:哥。
我仍然記得那個“哥”字有多清脆多響亮多讓人感動。
它於我而言,是最柔軟的一聲稱呼,父親去世後,我飽受同族人的欺負,萬般無奈之下,母親帶著我改了嫁。我的小伙伴們說,找個後爹更可怕,而妹妹告訴我,她的恐懼比我還要多,因為,她怕後娘。
娘是個善良的人,所以,幾個月之後,小妹就不再恐懼了,她把我當成親哥,有什麼東西總是偷偷讓給我吃。繼父脾氣不好,總愛打人,我捱的第一頓打是因為老師找上門來——我把一盒粉筆全泡在了水里。
我討厭數學老師,她總是偏向那些有錢有勢力的同學,所以,我是故意這樣做的。
這樣做的結果是她要我繼父親賠她的粉筆,五毛錢一盒,要賠一塊錢。
那時一塊錢是很大的數字,繼父在老師走後打了我,他罵,小兔崽子,不要以為一塊錢有多好掙!
母親把我抱在懷裡哭了。
而小妹站在一邊,一會兒出去給我洗了條熱毛巾,我的屁股還紅著,小妹問,疼嗎哥?
我的眼淚那時才掉了出來。
繼父遠遠沒有小妹善良,他總疑心母親偷了錢和糧食給娘家。終有一次,他說自己家的玉米丟了幾十公斤,母親跑到井邊嚎啕大哭,父親嫌她丟臉,揪過她就打,而我瘋了一樣衝了上去,差點把繼父撞到了井裡。
繼父對我更不好了,簡直是充滿了敵意。他說養了半天是替別人養的小虎娃子,與他無關。所以,在錢上對我更苛刻。我和小妹都上初中,小妹不用帶饅頭,我卻要帶饅頭,小妹吃的穿的都比我好。母親暗自流淚,卻說,娃,在人屋簷下,低頭吧,娘做不了他的主。
讓人感動的是小妹,她總是打了飯菜端給我,然後就著我的冷饅頭吃。我們兄妹倆一邊吃一邊聊天,在那三年,如果沒有小妹的照顧,也許我心裡充滿了恨,但因為有了小妹,我原諒了那個男人。正像母親也偷偷給我錢一樣,我也是一分為二,一半給自己,一半給小妹,後天的兄妹,我們卻是那樣親。
初中畢業,我們都以優異的成績考上高中,然而我知道,我和小妹只能一個人去上。
家裡只有幾畝薄地,繼父在一個磚廠上班,他也不容易,沒有捨得吃也沒有捨得花,衣服總是拾別人的穿,就是喜歡喝幾口小酒,小妹的成績比我還好一點,母親的意思是,男孩兒乾點什麼都行,女孩子還是考上學好,所以,我決定退學了。
妹妹沒有說什麼。繼父更是同意。
那個夏天我很鬱悶,看來,多親是多親啊。我和母親暗自流了幾次淚,甚至我覺得和小妹的關係都疏遠了。母親已經給我聯繫了遠方的親戚,準備去外面打工去,十七歲的男孩兒出去沒有問題了,可我真的很想唸書。
臨開學前三天,妹妹突然出事了,她收晾在房子上的玉米,腳一滑從房子上摔了下來,結果,腿折了,而去鎮上讀高中有十幾里路,她至少要在家裡躺上三個月。
沒有辦法,妹妹說,讓哥去讀吧,我命不好。
我暗自慶幸自己的幸運,並且心裡說,活該,誰讓你們不長好心眼?開學了,我去讀了高中,成績一直不錯,小妹卻成了種莊稼的人,以後,無非是找個男人結婚生子慢慢變老,但有一天母親來看我時說,慶生,你可別忘記小妹,她是故意摔下來的,她是想讓你上學。
我呆了傻了,愣在秋風中,不知不覺,眼淚就下來了,我沒有想到,小妹對我這樣好。
一年之後,繼父突然中風而去,母親突然傻了,家,就這樣癱了。母親本來身體就不好,這下更完了,倒是小妹,堅強地說,哥,你別管家裡,好好念你的書,咱媽我來管。
我的小妹,我的十八歲的小妹,既要為我掙學費,又要照顧母親,並且還要種二十畝地,當她來學校找我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又黑又瘦,頭髮枯黃,一點也不似一個十八歲的少女,她的手,滿是口子,她塞給我一把錢,是賣紅薯的錢,然後轉身就走了。
禍不單行,一年後,母親病逝。我提出輟學,小妹急了,對我嚷著說,有我呢,你趕緊去讀書,媽說了,就想讓你上大學。
我的小妹,十九歲的小妹,去了南方,如果不去南方,她是供不出我來的。
而我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北大,那在全村是一個奇蹟,當我收到從南方寄來的學費時,我再次哭了。
為了讓小妹少吃一些苦,我瘋了似的打工,因為我知道,我多掙一分錢,小妹就可以少受一點罪。
每當想起小妹給我匯錢的情景我就會特別心酸,我有什麼權力讓一個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女孩子供我上學?我曾在心裡發過千百遍的誓:小妹,我一定會報答您的恩情。
可是,上帝沒有給我這個機會。
離我畢業還有半年的時候,我接到一個電話,是深圳的警察。
請問你是陳慶生嗎?
我心裡一緊,請問你是?
我們是×區交警隊的,你小妹出了車禍,正在醫院裡搶救,她說,快告訴我哥。
一剎那間,天塌了地陷了,我借錢買了飛機票,小妹,這是我今生第一次坐飛機,我知道,晚了就來不及了。
還是晚了。
小妹去了。
她是在雨中去郵局,剛發了獎金,想要快點寄給我,在穿過馬路時,遇到了一個酒後駕車的司機,我的小妹,手裡還拿著那張匯往北京的匯款單子。
那上面,寫著陳慶生的名字。
匯款人是王小紅,與我的姓氏沒有關係的人。
去整理她的遺物,只有幾件樸素的衣服,還有一本日記,上面寫的幾乎全是我,她說,哥是我的驕傲,我一定會讓哥上完大學。另外的東西,是一個搪瓷盆,兩雙舊鞋子,平底的,因為工廠不讓穿高跟鞋,一個破舊的半導體收音機,我一直以為小妹和我一樣有了MP3,但她什麼都沒有,甚至,連一盒化妝品也沒有。
我去商場買了最好的裙子,買了一雙紅色的高跟鞋,因為小妹說過,她一直想有一雙紅色的高跟鞋,覺得穿上特別洋氣,可她一直沒有捨得買。
做完這一切,我把所有人打發出去,自己和小妹呆在冰冷的房間裡,我給小妹換上這些新衣服,然後給她梳了頭髮,她頭髮真黑,這麼年輕的生命啊。她的臉上幾乎有著聖潔的光芒,我握著她的手,這個最美麗的女孩子,此刻靜靜躺在冰涼的衛生間裡,我希望她可以入天堂。因為,善良的人應該去天堂的。
小妹走了,我不知道天堂裡有沒有蝴蝶花,但我知道,蝴蝶花應該長在天使的翅膀上,我小妹的肩膀上,就應該有一對蝴蝶花。